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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业力行动”——战争阴影下的俄罗斯佛教

昧拾金 再昧拾金 2023-05-10
作者:卡琳娜·普罗宁娜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在布里亚特的五一村,78岁居民斯韦特兰娜·丹比耶娃念着佛教咒语。她站在自家的佛坛旁,拨弄着手中的念珠,祈祷她42岁的儿子和28岁的孙子[原文如此]能从乌克兰归来。两人都是在去年9月被动员的。斯韦特兰娜的儿子在当地一所寄宿学校担任体育教师,而她的孙子则在雅库特做值班门卫。在约有800名居民的五一村,几十人前去参战。

咒语照理说应抚慰斯韦特兰娜的心。喇嘛让丹比耶娃不要担心,要悲悯众生。但丹比耶娃做不到悲悯乌克兰人。“这些乌克兰人真不要脸,”她说,“给自己的士兵灌毒品和伏特加,他们都发疯了。”

“让他打仗吧,让他履行义务吧”

斯韦特兰娜把家里的佛坛放在窗边的柜子上。中间是一幅唐卡。旁边还有几幅佛教神灵的画像。每天早晨,丹比耶娃把一杯加奶的红茶拿到院子里,把它泼向世界四方。这是给祖先的祭品,斯韦特兰娜认为,他们应该会帮助儿子和孙子。

然后这位妇人回到屋里,为佛点上香,把水倒进一个特制铜杯,把饼干和几粒糖放进另一个杯子。丹比耶娃抱怨说:“就是猫会趁我不在跳到佛坛上,把水舔干净。”

每天都是如此。

“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斯韦特兰娜表示,“我能做的只有念‘唵嘛呢叭咪吽’、洒奶茶和拨念珠。”

丹比耶娃每周去一次离家四公里的舒卢塔扎仓。她在那里听喇嘛们为自己的亲人祈祷:他们会在大型祈祷仪式上宣读所有来自五一村和邻近村庄参战士兵的名字。斯韦特兰娜说,之后她感觉平静一些。每次她都会给每名喇嘛100卢布[约合人民币10元]

“我们佛教徒是不能哭的,”丹比耶娃的声音在颤抖,“眼泪是一种障碍,我们的心应是平静的。但是当儿子被动员的时候,我还是稍稍哭了一下。”

儿子不给斯韦特兰娜打电话,以免让她伤心。他偶尔会给妻子打电话,然后妻子向婆婆复述谈话内容。“一切正常,在打仗呢,”丹比耶娃缓缓地说,“好吧,让他打仗吧,让他履行义务吧。”

“您的儿子和孙子欠谁的义务呢?”

“不然谁来保卫祖国?”斯韦特兰娜感叹道,“有些人逃跑了,但这有什么用呢?他们会为此坐牢的。”

丹比耶娃沉默了,看着在院子里叫唤的猫。“它太麻利了,”斯韦特兰娜说,“生过两次小猫。哎,我把小猫都淹死了,不然拿它们怎么办。然后终于把她给那个了。嗯,就是说绝育。”



“多数人更想保持沉默”

“佛教是最热爱和平的宗教,”俄罗斯《佛教问题》杂志编辑安德烈·捷连季耶夫认为,“但自从特别军事行动开始以来,它正变得军事化——就和其他宗教一样。”

根据不同的估计,俄罗斯有100—200万人认为自己是佛教徒。这大约是全国总人口的百分之一。但捷连季耶夫认为,“对俄罗斯佛教徒的人数不可能做出有意义的估测”。他强调说:“在这个问题上还没有清晰的统计研究。例如,每个布里亚特人都被认为是佛教徒。其实情况并非如此。他们中还有萨满教徒和正教徒。全部布里亚特人中能有一半是佛教徒就不错了。”

现在俄罗斯存在着数百个佛教组织(2016年在册259个)。多数组织彼此间没有联系。它们都有各自不同的领导和不同的僧伽会。

全部信徒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因出生于佛教地区而成为佛教徒,另一类是自行选择这种宗教者。传统佛教或称族裔佛教在卡尔梅克、布里亚特和图瓦传播,且已在那里存在了数个世纪。非族裔佛教发展于苏联解体之后。在俄罗斯的欧洲部分有许多类似派别。其成员来自各个民族。

俄罗斯的佛教徒对战争仍没有统一立场,且将来也未必会有。“因为俄罗斯的佛教社团是高度碎片化的,”安德烈·捷连季耶夫认为,“俄罗斯佛教徒没有单一的领袖。有人支持,有人反对,而多数人更想保持沉默。”

积极支持战争的是俄罗斯佛教传统僧伽会(BTSR)的领导人,来自布里亚特的丹巴·阿尤舍夫。阿尤舍夫称参战是“佛教徒的神圣职责”。他的下属,圣彼得堡扎仓住持布达·巴德马耶夫和赤塔扎仓住持巴依尔·策木皮洛夫也采取了亲俄立场。策木皮洛夫声称“佛教信仰会帮助布里亚特人击败敌人”。巴德马耶夫强调他支持俄罗斯领导层发起的所有事。卡尔梅克佛教联盟的负责人哈尔策伦·别木别耶夫也发表过类似言论。

我们请求与丹巴·阿尤舍夫和巴依尔·策木皮洛夫谈话,但遭到拒绝。布达·巴德马耶夫和哈尔策伦·别木别耶夫接受了采访。

公开反对战争的佛教领袖包括卡尔梅克前最高喇嘛、[…]的官方代表特洛祖古仁波切(额尔德尼·奥木巴迪科夫)和来自布里亚特的克伦扎仓前住持、丹巴·阿尤舍夫过去的下属巴勒丹·巴扎罗夫。两人现在都身处国外。

巴扎罗夫在一次反战采访中说,参战的布里亚特居民很可能会在那里杀死自己的亲人,比如自己的父母转世。奥木巴迪科夫在去年秋天强调说:“乌克兰那一边是正义的,因为它在捍卫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土地、自己的真理。”2023年1月底,他被列入“外国代理人”名录。奥木巴迪科夫随后辞去了卡尔梅克最高喇嘛的职务,但他指出,他仍“在自己的思考、行动和祈祷中与卡尔梅克人民和全俄罗斯的佛教徒同在”。

巴勒丹·巴扎罗夫与我们进行了交谈。额尔德尼·奥木巴迪科夫尚未接受采访。


前卡尔梅克最高喇嘛额尔德尼·奥木巴迪科夫(左),俄罗斯佛教传统僧伽会堪布喇嘛丹巴·阿尤舍夫(右)


“为自身的发展有效利用战争”

多数僧侣不愿就敏感的政治问题公开发表意见。西藏喇嘛确吉尼玛仁波切在10月专门对俄罗斯和乌克兰的学徒说:“佛家弟子有义务祈祷这场冲突迅速结束,并且比起从前要更努力感受对彼此的爱、关怀和尊重。”

“总的来说,所有佛教徒都反对特别军事行动或战争,无论它被称作什么,”莫斯科的莲花生佛教中心负责人谢尔盖·拉留什金说。他本人不是喇嘛,而是负责组织宗教活动,“但我们对此无能为力,因为这是业力。”

照拉留什金的说法,为了多少“缓解这种情况”,他会念经,并在大寺庙里订法事。他和同道们还会搞放生仪式:“我们在莫斯科河畔放生鲤鱼、小江鳕、鲟鱼、小龙虾,甚至鱼苗。有一次我们放生了一千多条鱼,这相当昂贵。我们念咒语来改善我们放生的那些生灵的业力。我们还会为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战士举行特殊法事。这样我们的业力也会得到纠正。也许这条鱼以后甚至会转世为神,并感激那些放生它的人。”

我们的一位对话者——一位生活在西伯利亚的佛教徒——解释说他对战争根本没有任何态度。他把战争比作火山爆发。“您可不会支持或反对火山爆发,”僧侣推断道,“它只是一个客观事实。如果一个人开始对战争采取某种立场,这只会妨碍他接受正在发生的事实,且只会造成额外的痛苦。”

这位僧人认为,从佛教的观点来看,不可能对战争产生影响,只需要“为自身的发展有效利用战争”,亦即“学会把人们看成是同等受苦的众生,并接受生命的本身面目”。




“你朝乌军开枪,如果打中了他,你不能高兴”

“我过去不怎么虔信,可是当一大堆弹片从天而降,一片都没有击中我的时候,我开始崇佛了。”25岁的中士萨彦·道尔吉耶夫(应其要求姓名有所改动)表示。道尔吉耶夫在去年3—11月参战,在此期间他受了轻微震伤。他现正在布里亚特休假。

萨彦回忆说,正教神甫和佛教喇嘛战前都去了他的野战营地。“我先去找神甫,然后去找喇嘛,说实话,这是因为在前线你会什么都信。我们的喇嘛念了经,并告诉我们迎向敌人时不能心怀愤怒和攻击性。怎么说,好比说你朝乌军开枪,如果打中了他,你不能高兴,而是要怜悯他。因为佛教徒应该这样。而如果杀了一个霍霍尔[俄罗斯人对乌克兰人的蔑称],就需要立即忏悔并念经——否则会造负业,下辈子我可能不会变人,而是比如变成狗。

萨彦又补充说,自己很难遵循这样的指示。“如果战斗、绞肉机就在身边,那根本无法怜悯任何人。你只会暗自祈祷:佛祖保佑,耶稣保佑!然后杀过去:混蛋,给你点颜色瞧瞧!”

据道尔吉耶夫统计,他至少杀死了十名乌克兰士兵。

俄宣公众号和媒体会定期刊登佛教僧侣在战区的照片。去年4月,来自布里亚特的喇嘛巴依尔·巴陶蒙库耶夫和巴依尔·阿尤舍夫在一个野战营为俄军士兵举行了祈祷。照片显示,仪式是在一个普通的旅游帐篷里进行的,里面挂了几幅鲜艳的唐卡。喇嘛们坐在里面,边摇金刚铃边念经。组织者指出,举办这场法事是为了保佑士兵,并让他们尽快活着回到祖国。

12月中旬,卡尔梅克士兵被带到克里米亚城市亚美尼亚斯克参加延寿法事(Насн утдуллhн)。法事由埃利斯塔释迦牟尼大金寺的僧侣主持。法事结束后,军人吃了志愿者准备的卡尔梅克家常菜,并被分发了装有内衣裤和卫生用品的袋子。

道尔吉耶夫中士回忆了喇嘛们如何向军人解释为何他们可以开枪杀人:“怎么说,他们告诉我们,我们在保卫祖国,所以可以操翻乌克兰人。说什么这也是我们的义务。就连释迦牟尼也出身战士世家。如果有必要,他也会杀敌。
“您信这些话吗?”

“说实话我已经不知道该信什么了。我只想活下去。”




“我们是个好奇的民族”

在被派往前线前,萨彦·道尔吉耶夫前往舒卢塔扎仓接受祝福。寺院离萨彦的家乡不远,隶属俄罗斯佛教传统僧伽会。

扎仓的寺庙内只有15度。但经历了室外零下30度的酷寒后,在这里会感觉很温暖。绿色的地面,红色的柱子,蓝色的法布。学徒敖其尔·达木皮洛夫在用藏语念“犀甲护法咒”。他用木槌敲打法鼓和铙钹。声音很紧张。

每天早上,传统僧伽会的扎仓里都会诵读这段祷文。官媒报道说,这么做是为了让“离开家园去与纳粹主义作斗争的英雄们能尽快回到亲人身边”。达木皮洛夫本人说,他会为包括乌克兰人在内的一切众生祈祷。

“每天早上我都会祈求战争尽快结束,”敖其尔在法事后解释道,“这样我们的小伙子就不会在乌克兰死去,当然,还有妇女、老人、儿童,就是说,那一边的。”

周边各村庄的士兵在被派去作战前常来舒卢塔扎仓。喇嘛们为他们祈福,念能保佑人的经,再给他们献上护身符。“我们的小伙子们没有恐惧,没有攻击性情绪。他们不想杀任何人。他们明白,乌克兰人也是人,也有妻子和孩子,”达木皮洛夫自信地说,“而我们的人去那里不是为了作战,而是为了保卫。是的,我们就是在保卫我们的俄罗斯祖国母亲。怎么说,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自从拿破仑战争以来就是这样。”

如今在布里亚特,为了宣传佛教徒也可以打仗,当局不断用历史进行比附。达木皮洛夫说,组建于布里亚特的色楞金斯克团参加了1812年卫国战争,其中就有布里亚特佛教徒。他讲了一个传说:占领巴黎后第一批被允许进入城市的俄罗斯军队是卡尔梅克人和布里亚特人。“可能因为他们不怕死,总是战斗到最后,毕竟他们相信转世。”他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则相反,佛教徒不再拿起武器。他们中的多数被派去进行后方工作:挖战壕,当护士,照顾马匹。虽然也有些人参加了战斗。“那时的宣传很强大,布里亚特人被告知必须保卫祖国,捍卫沙皇的荣誉。”敖其尔解释说。

这位学徒讲述了当时的堪布喇嘛乔宗道尔吉·依劳勒图耶夫的故事:他是个名医,在野战医院做手术。像所有堪布喇嘛一样,他宣誓效忠俄罗斯统治者,支持国家政策。有一次乔宗道尔吉在医院遇到一位来自布里亚特的军人,他在战争中失去了视力。“他告诉依劳勒图耶夫——是你们把我们送来这里,而我们像炮灰一样死去。”达木皮洛夫轻声说道。

“那为什么在与拿破仑的战争中,佛教徒不拒绝拿起武器?”

“布里亚特人想看一眼法国人。听说法国人淹不死,烧不死。我们是个好奇的民族。”

在苏联时代,现在的这些扎仓都被摧毁或被改造成体育馆和仓库。喇嘛们被枪决或被流放到集中营。在伟大卫国战争期间,那些幸存者被送入惩戒连。但达木皮洛夫断言,他们也没有拿起武器,更多是在治疗伤员。



“这里有个小口袋,方便把防弹背心放进去”

一间大房间,桌上摆着缝纫机和迷彩色剪裁图样,椅子和长凳上堆着蒙面头套、护膝和瑜伽垫。沿房间一侧是一个佛坛。安放在上面的七尊佛像俯视着蒙面头套和护膝。

自从“部分”动员开始后,位于乌兰乌德市上桦区扎仓里的“檀香佛”教育中心已成为女性佛教徒志愿者中心。早晨志愿者们打扫佛坛,点燃供灯,奉上供品并念经。然后她们坐下来,为军人缝制服装。

“我们发明了这样一款变形衣,”65岁的卓娅·嘎尔马耶娃在自己身上比试着,“这么挂可以坐,翻过来就可以躺。这里还有个小口袋,方便把防弹背心放进去。我们边缝边念经,好让小伙子们安全回家。好让他们在那边那个起来能轻松一些。”

“把眼镜摘了吧。”志愿者协调人敖其尔玛·巴干诺娃对卓娅说,给她戴了一个摇粒绒蒙面头套。然后巴干诺娃把嘎尔马耶娃带去佛坛,让她站在旁边面对我。“这里拍出来会好看。”

据敖其尔玛·巴干诺娃统计,目前在乌兰乌德大约有500名女性佛教徒志愿者。她们中有人在家工作,有人在志愿者中心工作。几乎每个人都有亲戚或至少有认识的人在战场。“我们必须支持小伙子们,毕竟他们去保卫我们了,”巴干诺娃说,“所有这些衣服都是为了保护他们的身体,而不是供他们在那里杀人的。”

至于为什么布里亚特佛教徒要打仗,在教育中心的人都无法解释。“怎么说,祖国在召唤吧。”在场者中有人含糊其辞地说道。68岁的志愿者格玛·达什策棱诺娃把我带去休息室,倒上茶,然后哭了起来。

“其实我反对一切杀生,”她抽泣道,“怎么可以这样,他们[乌克兰人]也想活下去啊!简而言之,我无话可说。总之我无法理解关于这场战争的一切。一方面不能杀生,但另一方面我们的小伙子都在那里。僧伽会说必须上前线。”


克伦扎仓前住持巴勒丹·巴扎罗夫(左),圣彼得堡扎仓住持布达·巴德马耶夫(右)


“我们总是对别人肩负义务”

俄罗斯佛教传统僧伽会被认为是国内最大的佛教组织。其领导班智达堪布喇嘛丹巴·阿尤舍夫的驻地位于布里亚特的伊沃尔加扎仓。传统僧伽会的其他几十座扎仓不仅位于布里亚特,还分布在圣彼得堡、新西伯利亚、雅库茨克、伊尔库茨克和赤塔。许多专家将阿尤舍夫正在发扬的佛教称为“布里亚特传佛教”。佛学家伊琳娜·乌尔巴纳耶娃指出,这是种“你行我也行”的态度。

今年60岁的阿尤舍夫声称自己是所有俄罗斯佛教徒的领袖。但其他地区的佛教徒并不承认他。“他们也不打算这样做,”《佛教问题》杂志编辑安德烈·捷连季耶夫强调说,“非族裔佛教徒也不在乎,他们与传统僧伽会没有任何关系。”

丹巴·阿尤舍夫多次解释为什么信徒必须参战。他在2022年9月底接受采访时表示:“只要我们佛教徒生活在这片大地上,我们总是对别人肩负义务——对我们自己的父母、自己的人民,尤其是自己的祖国肩负义务。现在是履行对祖国的义务之时了。如果被召唤,佛教徒应该像个男人一样出战。如果必要,男人就得保卫,就得战斗、胜利,然后回归自己的家庭。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堪布喇嘛还指出,和其他所有宗教一样,佛教也“必须保卫自己——有必要用武器就用武器,有必要用语言就用语言。我们共同的祖先成吉思汗就打仗。我们没什么好怕的,我们为自己的祖先感到骄傲。”

除了在媒体上发言,阿尤舍夫还经常在他的电报频道上更新与战争相关的新闻。例如,去年10月,阿尤舍夫汇报了在传统僧伽会扎仓中缝制并被送往前线的军需品。除了数百件蒙面头套、瑜伽垫和护膝,他还提到了920件开过光的佛教护身符。

阿尤舍夫也率先通报了布里亚特本地人维塔利·苏库耶夫上校阵亡的消息。“乌克萝趁着晨雾在路上秘密放了一枚反坦克地雷。”堪布喇嘛说道。阿尤舍夫还会见了那些从乌克兰回来的军人。“俄罗斯英雄”巴勒丹·策德波夫和呼号为“布里亚特人”的“志愿兵”维克托·罗加诺夫已经造访过他的驻所。罗加诺夫在战前曾因敲诈勒索服刑数年。


“他想讨好俄罗斯当局”

俄罗斯佛教界人士对丹巴·阿尤舍夫的言辞并不惊讶。“他们布里亚特现在有很多佛教徒去打仗,应该平衡考虑下他们的意识。”莫斯科莲花生佛教中心的负责人谢尔盖·拉留什金解释道。拉留什金持亲俄立场。

其他人认为阿尤舍夫之所以支持战争,是因为他想讨好俄罗斯当局。在1995年的选举中输给阿尤舍夫的前堪布喇嘛乔道尔吉·布达耶夫认为他“常与最高层往来,所以要以某种方式表现自己”。《佛教问题》杂志编辑安德烈·捷连季耶夫指出,对阿尤舍夫来说,“国家支持布里亚特佛教是很重要的,包括财政上的支持”。

乌兰乌德的佛学家伊琳娜·乌尔巴纳耶娃称阿尤舍夫是个“认为自己的佛教组织和整个佛教都从属于当局的政客”。“但也得为阿尤舍夫说句话,他觉得自己是过去各位班智达堪布喇嘛的继承人。而他们都始终支持国家的最高当局——早在沙皇时代就如此。”乌尔巴纳耶娃强调说。

据悉,丹巴·阿尤舍夫曾多次与普京会晤。在接受《俄罗斯记者》杂志采访时,阿尤舍夫声称他认为普京是白度母的化身。“人们问我:‘你更爱戴谁,[…]还是总统?’我总是回答:‘听我说,亲爱的同志们,是谁供我吃饭,是谁赡养我的老人——一个外国大喇嘛还是我们国家的总统?”堪布喇嘛如是解释道。

据悉,俄罗斯当局不仅在精神上,也在物质上支持传统僧伽会。自2012年以来,传统僧伽会定期从俄罗斯当局处获得数百万卢布,用于发展“社会羊群”项目。这个项目的主旨是为农民免费提供绵羊,而他们则应将部分小羊交给僧伽团。

据Rusprofile的数据,僧伽团在2021年的预算为9840万卢布。当年该组织的账户收到4600万卢布,其中只有200万卢布被申报为捐款和供奉。余下收入都被归入“其他”项之下。是谁拨了这些钱,拨款目的又是什么,这都无法从公开资料得知。




“我觉得他已经不会停了”

许多佛教传统僧伽会下辖寺院的住持称信徒是否参战的问题是个“微妙的问题”。“如今我们这些寻常佛教徒落入了一个我们什么都不能决定的处境,”库鲁姆坎寺的喇嘛奥列格·那木吉洛夫说道,“我们的小伙子们被迫离家去打仗。我们的任务是支持他们。如果我们背弃他们,说他们是叛徒和畜生,那我们自己又会是什么人?”

“堪布喇嘛说佛教徒应该上前线,您支持他的看法吗?”

“我支持自己的人民。我应该与自己的人民同在。”那木吉洛夫疲惫地重复了几次,“您怎么能不懂呢?!”

那木吉洛夫在布里亚特以占星闻名。在他对2022年的预测中(2021年11月公布),没有任何关于可能发生战争的暗示。“我没有推想会有特别军事行动,”这位喇嘛并不否认,“当时大家都只谈冠状病毒。”

奥列格回忆说,当他做上一次预言时,他在电视上看到普京手里抱着一只小老虎。“我当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那木吉洛夫表示,“但现在我明白了:老虎是冲动的、可怕的,会一路走到底。如果它决定攻击猎物,它从不会中途停止。”

“您的意思是,老虎就是俄罗斯的形象?”

“形象地说,俄罗斯会走到底。我觉得普京已经不会停了。如果他停下,那就等于我们的失败。我们俄罗斯国家的末日将会到来。”

当我问起伊尔库茨克州奥尔达河口扎仓的住持照日格图·拔都耶夫,他如何看待堪布喇嘛丹巴·阿尤舍夫的立场时,他沉默了很久。

“怎么说呢,这是僧伽会领导的立场。”最后他如是回答。

“那您支持吗?”

“说实话,我很难回答您的问题。我只是祈祷战争能早点结束,而且死去的人能少一些。哪怕温和地说,战争本身在佛教中也是不被颂扬的。但既然国家下令要走这条路,那也就没有什么选择。虽然负业无论如何都会落在参与者身上。”




“俄罗斯的业力并不可怕,而是恢宏壮观”

在思考战争的原因时,俄罗斯佛教徒常使用“业力”这个词。大家都觉得,俄罗斯和乌克兰不是无缘无故为敌的:既有每个战争参与者的个人业力,也有两个国家的社会业力。

业力是佛教的一个主要概念。乌兰乌德的佛教徒,68岁的格玛·达什策棱诺娃用一个俄语谚语来描述业力的法则:“播种什么就收割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业:有人可以不参战,有人会挖战壕,有人会上前线开枪。”莫斯科莲花生佛教中心负责人谢尔盖·拉留什金表示。他相信参战并不会给俄罗斯军人带来恶业,“只要他们明白自己是在保卫国家,并且同情敌人”。

反战者对业力的看法不同。“如果一个人有意去打仗,去杀害他人,这就是某种癫狂,他的业根本不会改善,”传统僧伽会驻蒙古国代表照日格图·道尔吉耶夫表示,“这样的人下辈子可能会转世地狱。”

谢尔盖·拉留什金也在谈话中提及地狱,但在他看来,下地狱的不是俄军,而是乌克兰军人:“也许这些班德拉分子上辈子是猛兽,然后他们转世为人,所以渴望杀戮。”

拉留什金认为,乌克兰的社会业力“与班德拉主义和傲慢有关”。而俄罗斯的业力在谢尔盖看来“并不可怕,而是恢宏壮观”。“我现在正在莫斯科,坐沙发上吃着早餐,面前是个精美的佛坛,”他说道,“没有人向我和我的孩子们开枪,没有炸弹落下,每个人都吃饱喝足,国家有电有暖气。感谢总统。”


“我想帮乌克兰人,无论他们派我去哪里”

“让所有布里亚特的军人都死在乌克兰。他们是去那里杀人,而不是去发面包。”

布里亚特通卡区克伦扎仓前住持巴勒丹·巴扎罗夫说话大声而清晰。他穿着浅色套头衫和长裤,而非喇嘛常穿的红衣。战争开始后,巴扎罗夫离开俄罗斯,并接受了自由电台的反战采访。巴勒丹现在身处美国,在辛辛那提的一家酒店当清洁工。

“我说让他们死是在救那些有可能去乌克兰的人,”巴扎罗夫强调,“如果人们都装在尸袋里从战场回来,许多人就会拒绝战斗。”

巴勒丹称自己是个“老反对派”。“我反对晋凉,反对统俄党,反对吞并克里米亚。”他罗列道。他讲述了几年前在自己家乡通卡区差点被提起刑事诉讼的经历。“杜马选举前,我散发传单,呼吁大家投所有人:日里诺夫斯基、久加诺夫,哪怕排在名单很后面的人——因为这就是德先生。然后两个警察走进扎仓,而我正在领佛会。布里亚特警察待在门口。俄罗斯警察走过来,问我发的是什么传单。我对他说:‘滚你妈了个x的!’他大惊失色:‘您怎么能这样,您是个僧侣,我对您很尊重的!’呵呵,我又请他滚了一次。”

巴勒丹称,最终他没有被立案。“怎么能和一个骂当局和总统的人说话呢,”他推断道,“我就像一个痴子,所以他们不想动我。不过他们也确实向僧伽会领导投诉了。但丹巴·阿尤舍夫知道跟我说了也没用,就没管我。”

巴扎罗夫和阿尤舍夫是同学,曾一起在蒙古的佛教大学学习。“如果我们要去某个地方旅行,堪布喇嘛会这么和别人说我:‘别和他谈政治。他会滔滔不绝,把旅行全都毁掉。’如果我开始说这种话,阿尤舍夫就会立即睡着。”巴勒丹说道。

开战后巴扎罗夫先是去了蒙古。他计划从那里前往土耳其,然后去乌克兰。“我站在乌克兰人一边,”这位前住持解释道,“我想帮他们,无论他们派我去哪里:挖战壕,当厨师,报道事件,把真相传递给被俘的同乡。但后来大家都劝我别去那里:一个俄罗斯人,更别提布里亚特人,在乌克兰会被人眼都不眨地杀掉。”

巴扎罗夫说他为其他布里亚特喇嘛感到深深的悲哀。“他们本应毫不妥协地反对战争,但他们没有这么做,而是随波逐流:保持沉默,支持当局,”巴勒丹评判道,“是的,佛教在任何体制下都会找到妥协的方法,以免与它正面冲突。它会与当前政治体制多少保持正常关系。但是这场战争是错误的。不能支持它。然而对权力的恐惧在这里胜过了一切。人们非常害怕。”




“我们会为一切付出代价”

我们的许多对话者认为,自战争开始以来,俄罗斯佛教受到了严重影响。一位卡尔梅克的佛教学者称其为“晋凉政权的佛教”。为何许多佛教徒不对战争发声,她的思考是:“俄罗斯已经不是监狱了,而是集中营。如果拿冲锋枪的警卫就站在一旁,你就不能指望集中营里的囚犯能说什么。如今一切都建立在恐惧之上。”

这位佛教学家本人已在欧洲生活了多年。她不让我们提她的名字。“我并不为自己的言论担心,但我怕您的文章发表后,卡尔梅克的佛教和人民会遭到打击,”这位学者解释道,“镇压机器已开始搅碎一切最珍贵的东西。”

尽管如此,一些反对战争的信徒仍在积极表态。去年9月底,68岁的俄语教师赖莎·库如格特与其他妇女一起参加了在图瓦首府克孜勒举行的反动员自发抗议。赖莎自己解释说,她“不想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大约30人被拘捕。赖莎本人被四名警员抓住。“我的两只手上分别挂着两个年轻小伙子,”库如格特回忆说,“淤青现在还在。”她教过的女生们把老师抢了回来,把赖莎拖离广场。

“我们的喇嘛们开始沉默,几乎只字不提战争的事,”库如格特说,“这是因为自保意识。这种恐惧可以追溯到斯大林时代。喇嘛沉默是坏事。如果他们能说出反对战争的有分量的话就好了……但他们不说。”

去年10月,24岁的卡尔梅克亚人达纳拉·额邻真诺娃前往圣彼得堡扎仓(隶属传统僧伽会)进行单人抗议。她举着一块标语,上书:“军国主义代价昂贵。”这是[…]书中的一段话。达纳拉回忆说,路人对她态度克制。但一位老妇称达纳拉是畜生。“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抗议!去干活吧,傻妞!”达纳拉如是转述这位老人的话。

三个月后,额邻真诺娃因“诋毁俄罗斯军队”而被罚款3万卢布。达纳拉说,她从不觉得自己是很虔信的人。但战争改变了一切。她去抗议是因为她认识的那些佛教徒的立场让她很失望:他们赞同普京的政策。

“我不懂,为什么不是每个人都一清二楚,战争不会有好结果,”额邻真诺娃在与我们的谈话中表示,“双方都有人在死去。我们会为一切付出代价——有人付出税金,有人付出鲜血。已经在付了。”



“深刻的仇恨和对自己民族的颂扬”

圣彼得堡扎仓住持布达·巴德马耶夫称达纳拉的抗议不值一提:“她在那里站了几分钟,给她拍了照,然后就跑了。甚至都没人注意到她。”

巴德马耶夫是公开支持战争的传统僧伽会僧侣之一。早在去年3月,他就强调说,他在乌克兰看到“不宽容的民族主义情绪、深刻的仇恨和对自己民族的颂扬都在增长”。巴德马耶夫在接受我们采访时解释说,他曾在吞并克里米亚前多次访问基辅,并参加了多场跨宗教论坛,那里有“一大堆人举标语抗议我们”。

“他们是反对您从俄罗斯来吗?”

“并不是,他们就说这是个撒旦论坛。”

巴德马耶夫显然指的是乌克兰的正教活动人士,他们抗议的是自己的神甫与“异教徒和异端分子”一起参加论坛(参加活动的有佛教、犹太教和伊斯兰教的代表)。带头的活动人士瓦连京·卢基扬内克因2016年和2017年在基辅组织亲俄集会,以及去美国大使馆“驱逐不洁力量”而闻名。

布达·巴德马耶夫过去的学生在乌克兰的波尔塔瓦。他现在不与他们联系,因为“乌克兰安全局把他们全都控制住了”。

“从佛教的角度来看,我们比他们更正义,”巴德马耶夫论述说,“战争是两种理念的冲突。乌克兰的意识形态是杀俄罗斯人,然后幸福就会到来。俄罗斯的意识形态是——我们是为和平、友谊、民族间关系而战。善与恶的理念如今正在冲突。胜利的当然会是善。”


“然后就会轮到你们”

55岁的哈尔基夫居民叶夫亨·布尔巴写过好几本佛教书籍,在与我们的谈话中,他称布达·巴德马耶夫为傻瓜。“只有蠢人才会呼吁战争。我的办公室旁已经有些人被炸死了,我看到导弹就在楼房上空被击落,”他说,“我完全明白现在从俄罗斯飞向我们的是哪种善。我已经亲身领教了这种俄罗斯的善。”

布尔巴是一位执业心理医师,他称自己为非典型佛教徒。“我憎恶所有这些时髦术语:佛教、业力、冥想。这就是些语义粪坑,”叶夫亨解释说,“我感兴趣的是佛教的伦理和哲学方面,这是能助人的东西。”

叶夫亨以前常去俄罗斯旅行,在佛教界认识许多人。战前布尔巴写过几本书,在俄罗斯埃克斯莫出版社出版:《佛的黄金法则》、《宁静之道》、《生物学与佛教》。但叶夫亨说,如今他对俄罗斯佛教界发生了什么无甚兴趣。“与贵国的联系正迅速切断,”他解释说,“谁在哪里说了什么——我完全不关心。”

“许多正在杀害乌克兰人的俄罗斯人起初也是好人,”布尔巴道出了他的思索,“但他们会为自己的愚蠢负责。他们真诚地相信自己站在正确的一边,然后出发打仗。在这个意义上,如果一个佛教徒站在侵略国一边去参战——那只能说他傻。他杀人,还以为这是在行善。我同情这样的人,他们因自己的愚蠢而让自己和周遭的人受苦难。不过,有时候,当你读到乌克兰被轰炸的新闻时,仇恨的浪潮就会盖过这些。”

叶夫亨说,他认识的一些乌克兰佛教徒去参战了。包括他的一个好友也上前线当志愿兵。布尔巴说:“他依然是佛教徒,尽管他已经在朝人开枪。”

“那他怎么下得了手?”

“我也问过他是什么感受。他说:你知道吗,当有人拿着冲锋枪朝你扑过来,你根本什么都不会想,就是开枪。我朋友说,他希望自己没打中那个人。但毕竟他开枪了,您明白吗?有没有打中并不重要。这个人不得不开枪,这是谁的错呢?”

布尔巴认为:从哲学上来看,乌克兰和俄罗斯人民都“被秩序所笼罩”,这也导致了战争。“我们有很多愤怒、仇恨,在苏联时代道德变成了负值,我们成了唯物主义者。而社会则失去了灵魂和精神,”叶夫亨论述道,“于是这就是后果。这场冲突中的一切都很清楚:谁是受害者,谁是侵略者,角色一清二楚,没有任何模糊地带。但为什么恰恰发生在乌克兰呢?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忘记了自己的历史,我们容忍腐败,我们对俄罗斯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乌克兰正在领受自己的报应。等我们的磨难结束,然后就会轮到你们。俄罗斯也会领受报应的。”

叶夫亨顿了一下,然后重复道:“是的,然后就会轮到你们。”


原文:
https://baikal-journal.ru/2023/02/14/buddizm-putinskogo-rezhi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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