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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 炜:易水访砚

2017-01-13 苏炜 地球是透明的



苏炜义务为耶鲁学生每周五开的书法课。



易水访砚

作者:苏 炜

 

那一年春事来得晚,四五月天,还是满眼萧索的。沟边垅头,到处是斑斑驳驳的残雪。我们一行人在易水河边下车的时候,竟又下起冰雨来了。雨丝夹杂着冰粒,满地里只听见一片星星桑桑的脆响。这雪雨冰花的,总算把一路车途上凝集的火气,一点点浇熄了。


这一回,本来是北京十几位文化人相约一起到河北易县的清西陵春游。可是一伙人身在当日慈禧、光绪赋闲出游的行宫里,耳根就没有一分钟清静过。北京那场风波正是箭在弦上。我知道自己的脾性,年来诸事的纷扰已经耗尽了心力,既离开了书本,也荒疏了学问,这一回,是无论如何不该脑袋发热了。便力排众议,坚持不变原订行程,执意让冷风冷雨把我们带到荆轲塔下这个出产“中国十大名砚”之一——易水砚的村子边。


荆轲塔不高,年久失修,灰黢黢地顶着一头衰草抖立在雨雾中。易水河却早已成为一段枯河,细细的水流在一大片焦褐的芒草丛下若有若无。有几位头戴竹笠的老人孩子蹲在旧河道上,摆卖着一小捆一小捆的香椿芽苗。我上前搭话,买了两捆香椿,发现这里的孩子,眉目间已经养出一种旅游地人特有的狡黠,一时便觉得无趣。进得村来,立时有一簇簇的汉子、女人把我们团团围住,举着一个个龙凤砚台高声叫卖。低头看去,图案刻工千篇一律不说,好端端的石台,竟都一色涂上了乌光光的墨油,材质尽殁,便大叫上当。这边村长、书记什么的已经热哄哄吆喝着把来人分成三五堆,分头领着上专业户买砚台去。我慌忙找了个由头退出来,心下明白:这冷雨荒村其实早已浸满媚俗,与那“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歌清响,何其隔膜久远了。


独自在村道上踯躅,微雨中听得村子里家家户户传出丁丁冬冬的啄砚之声。在一座破磨坊边碰见王鲁湘,原来他和我不谋而合,都是耐不住那龙凤上的人造油光,直说,还不如走走泥泞乡间路,听听雨中驴叫声呢。


冷雨在青石板路上敲出一片清音。两边高墙的青砖玄瓦,倒还透出森然的古意。终于还是顶不住丁丁之声的诱惑,便又跑进几个啄砚人家去看砚台。——还是只能说几句客套话,低着头退出来。没完没了的龙凤呈祥,大大小小,油油光光,只有价钱之分,没有砚品之别。倒是越能拿出俗艳货色的人家,门楣就修得越是排场。心想,这易水砚,大概也一如此地的古久人群,元气早已散尽了。


北方的村子没有几大方圆,举步之间已经走到村头。看看离集合还有一段时间,便干脆钻进路边一家供销社里避雨。哪怕就是看看粗朴的泡菜坛子,和老乡拉上几句农事家常呢。柜台前一片清冷,满眼又是那种油光光的龙凤呈祥。一时兴致索然,便又走了出来。才走出几步,听见身后有一个声音跟了上来,窸窸窣窣地显出了踌躇。回身站定,见一个个头不高的灰衣汉子,慌措地收住脚步,四下看看,陪着一脸谦卑得近乎谄媚的笑容,问:买砚台么?我没好气地说:都看过了,不想买。他眼里突然就放出光来:厄(我)就是,看上了于(你)不想买,跟上了于的。一口当地土音,那个“于”,怕就是古音里的“汝”吧。我笑起来:明知我不想买,怎么又要跟上我?莫非你有好货色么?他便忙不迭地点头:跟厄来,跟厄来。


村边一座低矮倾斜的夯土小屋,推开半掩的门,脑袋就几乎碰着屋梁悬挂下来的玉米、大蒜和农具。地上堆着各种石材石块,灶台、炕铺和啄砚案子挤在暗影里,一片兵荒马乱。那汉子要让座、要沏茶都被我谢过了,便哆哆嗦嗦从哪个角落里抱出一个尼龙化肥袋来。在案桌上打开,里面是一摞摞用旧报纸包着的砚台。纸张黄旧,似乎已积攒了有些时候。


掀开前面几个纸包,露出的砚台原质已经让我亮眼:一色水滑的灰石、油润的绿石,仍是那些龙龙凤凤的图案,布局、刻工却已见不凡。移开那些龙凤们,汉子的动作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一个个层层包裹着的方圆,大大小小排开在炕铺上。我伸手想帮他开包,他不让,似乎要按照一个预定的顺序,刻意予我翻然的惊喜。


先打开一个:松竹梅,“岁寒三友”。那虬曲的松枝是浅浅地刻在砚池边上的,砚盖上浮起片片竹叶,透过一角竹影,赫然挑起的是两朵怒张着的梅花骨突儿,花瓣雕镂得丰厚劲道,连花蕊的颗颗粒粒都清晰可辨。我叹了一声好,又看他打开第二个:“松鹤延年”。完全是立体浮雕的刻法:砚池边的空间,被几条粗放的云线省略掉了,砚盖上的老树松皮是用角刀劈削出来的,质地粗砺有如生铁;占满图案的那只仰颈欢叫的仙鹤,却线条温软细腻,一曲一弯,一羽一鳞,都是毫不含糊的。


我知道我遇上啄砚大家了。抬眼问:是你刻的?了不起。他连连哈着腰:现眼了现眼了。仍是一脸的谦卑。你再看看这个,他又慢慢给我打开一个纸包。这叫什么?——“犀牛望月”。犀牛?可这不是犀牛,明明是水牛呀!——厄(我)、厄也不知道,老辈人传下的说法。厄……我故意笑着发问,本来是为了松缓他的拘谨,却反而平添了他的惶乱。这汉子,欠点丈夫气。这样想着的时候,只觉得手上那方砚台似有一道灵光逼过来,收住笑,人却慑住了:


比巴掌略大的一方灰绿水石,打磨得温润生光。砚池边还是同样风格的省略云线,着力全在那砚盖上——一片锦云凌空突起,厚度夸张得比砚盖本身还厚重;遥对着一只悠然伏卧的水牛,牛眼浮突,鼻孔绷张,仰看云朵,带着一种俏皮调侃的神气。摇甩的尾巴,牛背的肌肉、毛纹,都是用刻刀细刃一点点细挑出来的,大朵的云团却深浅不拘,刀法淋漓。锦云和水牛之间,则是一大片磨光打滑的空白,是大地,也是天海。虚实之间,似乎那云彩那牛步,随时都会飞走出来。


晦暗的屋里顿觉莹然生光,直是被这方奇砚照亮的。


我一直攥着的矜持这时再也拿捏不住了,嗔嗔惊叹:神品神品,真是砚中神品!神刀手,大师级,……冲口而出。他却望望我,问:于(你)是买的刻工,还是买的砚台?


我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他笑笑说,厄看,于不太在意看墨池哩。我发怵了:可不,磨墨聚墨的墨池,才是一砚之本呢。都说易水砚的材质不如端砚、歙砚,讲究的只是刻工,原来自己也落入那些“旅游俗套”里啦!他指指门外说:这易水村里,刻工有比我好的,打墨池,没有。我赶忙掀开刚才那方“犀牛望月”砚,目光立时就被那汪透润的清池揪扯住了。这才惊觉,石材的精魂全凝在那里——打磨得犹如冻玉莹脂的石心石壁,透出隐隐的绿眼斑纹;明明是浅浅的一池光滑,却又恍觉深不见底。


一时觉得肃然:眼前这位灰衣汉子,低眉木讷,砚里却见浩然乾坤。真乃江湖遇上的异人了。


他慢慢说道:老辈人打砚台,十冬腊月都愿跳到易水河底摸冻石,就讲个墨池有冻哩。于听说过,咋叫墨池冻么?


我摇摇头。他就向我解释,易水砚材一般分水石、旱石两种,上好的石材都有一层凝脂一般的冷光,叫“有冻”。那大抵是水石,在流水里打磨了千百年留下的印迹。


他指指门外,话音里就来了火气:一味只在刻工上玩花哨,好来钱,就上山挖粉石,落起刀来像削土豆,反正打上光油啥也看不见。老辈人传下的易水砚,就这样败在他们手上啦!同志于说,是不是?


我没忙着回话,等着他拉开话匣子,他却顿住了,放低声音说:这话,只能在屋里讲。


我连忙掀开刚才那几个被我忽略掉的砚台,一个个墨池果然幽明逼人。顺着他拆开的纸包看过去:石榴抱子,五蝠(福)临门,金猴祝寿……一色都是立意翻新、刻工精巧的上品,那光鉴的墨池,更仿佛是磨剑铸器的所在。可是,我又很快发觉,我的越是亢奋,越是惊叹连连,他似乎就越是变得神情委顿。他袖起手,再不多言,开始让我随便翻弄他的黄旧纸包。一时觉得这陋屋的暗影中似乎藏着许多隐曲,又不便多问,屋里气氛变得沉凝起来。


翻出了一方没刻完的砚坯,他说那叫“竹林三贤”。我说:是“竹林七贤”吧?他眼里一闪说:哦,是七贤么?目光却又暗淡下来:记不得了,上辈人传下来的说法,难怪厄做不上路。我便趁势问他:师傅您,是祖传的好手艺吧?他笑笑:这村里,哪家的手艺都是祖传。我指指他的破炕陋席,更把疑问逼过去:那,凭什么,你这么好的砚台,就卖不出好价钱?那些打油上光的,龙凤都上房啦!他淡淡回道:没咋,不愿屈头,就不让当专业户,上不得他们的台盘。我惊问:真有这样的事?凭着你这一手好功夫,还上不得——台盘?他却立刻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厄,厄,上辈人作的孽……得罪不起……不说这个啦,不说这个啦。你挑你中意的砚台吧。


他就这样打住了话头,再不肯往下细说。门外的雨声一时灌进来,又是那一片星桑作响的雪雨冰花。


看看时间不早,我是该告辞了。我把第一个照面里就相中的两方砚台——“岁寒三友”与“犀牛望月”挑出来,他怔了怔,有点不舍的样子,却又推过手来说:同志好眼光,同志好眼光。问价钱却又吃了一惊,每方砚,他只要八块人民币。——怎么要那么少?我说,刚才村上那些油腻腻的龙凤粉石块儿,最小号的起价,都是十五块的。不料他慌忙摆起手来:别别别,同志于别害厄……厄只拿他们要的收购价,不想让人落话把儿……一再推托,两方砚台,他最后只肯收下我的二十块钱。临出门还千叮万嘱:别告诉人家是在我这里买的砚台,要等开了车,离了村,才好把砚台给你的同志看。


为什么?我又问。


他说,他怕没开车,我的“同志”要折回来买他的砚台,坏了村里的规矩。


揣上那两方砚台在泥泞村道上急急往回赶,微雨中传来了村头汽车催促的喇叭声。回望一眼,那汉子并没有如我想象一般,以他站在蓬门边的孤影愁目让我哀怜不舍。那门仍旧那样半掩着,就像这灰蒙蒙的村落里所有那些我没有造访过的蓬门一样。心里突然有点犯酸:都说,天下不平,一叶知秋。没想到,就这么一方小砚台,还要把世事的五脏六腑直直剖给你看。易水砚,果真就这样败在那些龙凤油光里了,可这位能救易水砚衰运的一代能师贤匠,却又早已被那陋屋矮梁,压折了腰杆。——可我又能做什么呢?搬弄几句书本上“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套话?一家伙停下车来驻下马来为他和他的砚台们打抱不平?读书人,除了书本纸笔,这些,算不算一门也需要念想的学问呢?


冷雨中,一时竟觉得眼热心紧起来。


车子碾着满地冰碴子离开了易水村庄。满车的同伴都在互相炫耀着此行的收获,比试着价钱。大大小小的龙龙凤凤,果真砍得血价满天。不须说,我终于亮出的“岁寒三友”与“犀牛望月”,简直把整个车厢都点着了。惊诧声、怪责声哄然而起:呀!你小子,哪儿挖出来的金矿?你小子独门独食,不仗义呀!你小子这回,可死活花了大钱了吧?


为我解围的,却是王鲁湘。他笑吟吟捧出了一个近乎脸盆大小的龙凤砚台,满车又是一片哗然。那镂空扭曲、佻达飞扬的龙凤,确非那些油光光、粉嫩嫩的行货可比。说:野有遗贤呢,谁让你们,只知道跟那些村长、支书们串热户去?


窗外闪过了衰草萋萋的荆轲塔。那道风萧萧的易水一枯见底,早已寒光逝尽。朋友们争相传看着我的那两方奇砚,惊羡连连。我便夸张地笑着,默认了花出去的大价钱。我知道自己的这一分虚荣是为那个汉子争的,迷离雨雾中抹不去的,却是嵌在那陋室与奇砚之间的,他的委顿的面影。


我记得,我没有向同伴们细说这两方砚台后面的蹊跷故事。我也没有问王鲁湘,他遇到的,又是一位什么来历的“遗贤”。我甚至不相信这样的巧合:易水一别后,我和鲁湘的各自际遇,会与那一回易水访砚的经历,有着什么特殊的、可以穿凿的关联。只是,这些年浪迹天涯,这方“犀牛望月”砚,却是一直陪伴在我的漂泊行旅之中的。无论是孤灯读长夜,或是孤身走长程,它时时像易水边那片逝去的枯河寒光一样照着我的无悔,又时时像故乡的一方暖土、一爿新岸一样,熨慰着我的无眠。


1995年11月20日写于新泽西衮雪居



一直陪伴着作者苏炜的"犀牛望月砚"。




苏炜,中国大陆旅美作家、批评家,现任教于美国耶鲁大学,曾任耶鲁东亚系中文部负责人。文革中曾下乡海南岛农垦兵团十年(1968-1978)。1978年进入中山大学中文系,获学士学位。1982年赴美留学,获洛杉矶加州大学文学硕士。后在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担任研究助理。1986年回国工作,任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1990年后定居美国。


曾出版长篇小说《渡口,又一个早晨》(1982,广州《花城》)、《迷谷》(1999 ,台北尔雅出版社;2006,北京作家出版社)、《米调》(2007,广州花城出版社),《米调》曾被评入“2004年中国最佳小说排行榜”,《磨坊的故事》(2016,美国南方出版社);短篇小说集《远行人》(1988,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学术随笔集《西洋镜语》(1988,浙江文艺出版社);散文集《独自面对》(2003,上海三联出版社),《站在耶鲁讲台上》(2006,台北九歌出版社), 《走进耶鲁》(2009,北京凤凰出版社) ;交响叙事合唱——知青组歌《岁月甘泉》歌词(2008,广州太平洋音像公司),歌剧剧本《铁汉金钉》(2011,北京《中国作家》),《天涯晚笛——听张充和讲故事》(2012,香港大山出版社;2013,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天涯晚笛》被新浪、凤凰、文汇、新华等网评入“2013中国好书榜”),古体诗词集《衮雪庐诗稿》(2015,广东人民出版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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